小说翻译《 孕    妇 》
 
            [日] 三浦哲郎  作    吴鸿春  译
 
 
    这陶俑没有头部，两条腿也像是从大腿根处切断了似的残缺着；削肩，两条细长的胳膊让人联想起软体动物，缓缓地弯在背后；就是说，这是个只有上身和胳膊的陶俑，高约十五公分。
 
    尽管如此，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它是按女人身体制作的。因为身体的正面，从胸部开始逐渐增加厚度，到了腹部以肚脐为顶点，异样地膨胀起来。乳房没有看到，不过在它们埋没之处的柔软胸部有两个小坑，可以认为是残缺了的乳头的遗痕。
 
    总之，这个陶俑越看越像是个孕妇，除此之外很难想象。
 
    孕妇陶俑罕有出土。十多年前，这个陶俑从散布于村子周围的一处遗迹出土后，就成了乡政府管理的乡土民俗资料馆展示物中的主打展品。在露出修复痕迹的大大小小的陶器簇拥下，这个散发出与周围不同气氛的人间味儿的孕妇，自然而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
 
    他们之中，有的是好奇者听到了传闻，特意从附近其他城市驱车而来，只为一睹芳容；也常有对陶俑毫不知晓的游客，看到了它就驻足不前，且惊且叹。因此，兼作管理人的馆员在参观者越过陶俑之前，都会安静地站在展厅门口，以备咨询。
 
    那一天将近中午，来了两位参观者——从外表来看不像是本地人的一男一女。男人开的自家车，在正门旁边的停车场下来后，女人自然地挽着男人的手臂。男人任由女人挽着，觉得晃眼似的抬头望了望天空。暮春的晴空略有些薄云，进入了产卵期的白头翁群，像在忙着什么正巧从他们头上掠过。
 
    俩人步履像是踩着欢乐，沿着门前的石阶一级一级慢慢上来。
 
    男人五十前后，鬓脚花白，浅茶色的西装，一条咖啡色的领带打得很有品位。女人穿着一条宽大的黑色薄连衣裙，棕色的头发长长地垂在背后，年龄在二十五六岁吧，除了可以看到薄薄的口红外，她那端正的脸上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化妆。
 
从俩人的话语里，可以听出他们是从离这儿很远的大城市来的。男人买门票时，没有零钱，就叫了一声女人的名字，没用尊称。要说他们是夫妻，年龄相隔大了些，是关系亲热的父女俩吧，兼作管理人的馆员这么猜测：父亲原是本地出生的，把女儿带回来出席丧礼或者是扫墓，顺便借了辆老家的车子兜风，欣赏野外的暮春景色。
 
    果然，俩人在那陶俑前止住了脚步，是女人先注意到的，她轻轻地摇了摇将要走过去的男人的手臂。男人仔细一看，发出了赞叹：
 
    “真是失敬了，我还以为是个做坏了的酒壶呢，没想到竟有这么独特的陶俑！”
 
    伫立在门口的馆员，朝着希望得到赞同的男人的视线，微笑了一下：
 
    “一点不奇怪，谁见了都会吃惊的。”
 
    “是吧？”男人说：“对了，我想确认一下，这是不是个孕妇？”
 
    “只能这么认为。”
 
    “这是什么时代的陶俑？”
 
    “推测为绳文时代晚期。”
 
    “绳文时代晚期的话……”
 
    “接着的弥生时代是从公元前三世纪开始的，应当比它再稍早一些。”
 
    “对陶俑，我没什么知识，没想到绳文陶俑竟然这么写实！”
 
    “绳文陶俑基本都是女性像，有一部分做得非常逼真，常让人吃惊。”
 
    两位参观者不禁沉默了一会儿，打量着孕妇陶俑。
 
    “……可是，为了什么做了这个陶俑呢？”男人自言自语般地嘟囔了一声，又把视线投向馆员：“做这陶俑的目的是什么？”
 
    “那可不清楚。”馆员回答说：“以前就有种种说法，可到现在还没有定论。所以说，对一个个的陶俑，看的人可以作任意的想象。比如对这孕妇陶俑，看着它的时候，会涌出许多想象吧。我想这也是观赏陶俑的乐趣之一呢。”
 
    “……是用它来祝祷生产平安的吗？”
 
    “也许是吧，不过也可能是祝祷早日受孕呢。”
 
    “有道理。”男人说着，眼睛凑进了陶俑腹部。“腹部有许多小麻眼儿呢，全都集中在腹部，不象是在土中自然形成的。”
 
    “您说得对，这些小麻眼儿是做陶俑的人用尖形物故意刻出来的。”
 
    “那是为什么呢？”
 
    “那，也只能全由您想象了。”馆员微笑了一下：“还有别的问题吗？陶俑可以拿在手上观看，我在对面的办公室里，你们请慢慢看吧。”
 
    脚步声远去了。
 
    男人从展架上小心翼翼地双手把陶俑捧下来，于是，他的手心感到了积淀在那十五公分身体上的沉甸甸的悠久岁月。
 
    “这是几个月了呢？”
 
    女人的食指在陶俑的肚子上轻轻划着，问了一声。
 
    “嗯，八个月……不，也许快临盆了。你看，肚脐这儿都尖起来了呢。”
 
    女人耸了下肩，微笑起来：
 
    “好大的肚脐眼儿，像是个通风口！”
 
    确实，鼓起来的腹部顶端，那夸张的肚脐眼，做成了能让扒金库的钢球通过的大眼儿。
 
    “要不要看看里面？”男人笑着说：“说不定能看见这个古代孕妇的秘密呢。不过，你胆子小，不敢看吧？”
 
    “谁说的？看看同性的肚子有什么不敢？小事儿，我还挺想看呢，给我吧。”
 
    女人从男人手上接过了仰面的陶俑。“哎呀，讨厌！”她皱起了眉头。原来，到那时未曾注意到的孕妇大肚子下的私处，冷不防地裸露在她的眼前。女人困惑的脸朝着男人。
 
    “算了，把它放回架子上。”
 
    “还是先那么拿着吧。”
 
    “真是，你想仔细看啊？”
 
    “这也是在学习考古嘛，讨厌的话，你闭上眼睛好了。”
 
    然而，女人并没有闭上眼睛。
 
    在那极度鼓起而略有下垂的腹部下沿，在残缺了的两腿之间，精心地做出了女人的私处，十分逼真。
 
    “太叫人吃惊了！”男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是古人曾经爱过的女人身体呢。”
 
    女人把双手捧着的陶俑放回了展架，说：
 
    “做了这个陶俑的大概是个男的。”
 
    “你能判断吗？”
 
    “虽然没有证据，可是难道你没感到，在刚才看到的地方制作人有着特别的痴迷吗？我是从中感受到了陶俑作者不寻常的爱。”
 
    男人朝陶俑看了一眼，陶俑已藏起了私处，成了普通的孕妇。
 
    “这么说，这个陶俑是制作人的老婆？”
 
    “不，不一定是妻子。难道他不会有比妻子爱得更深的女人？”
 
    男人沉默良久，才说：
 
    “你还是要生下来。”他没有看女人的脸，又说：“你也要我做一个这样的陶俑，祝祷生产平安吧。”
 
    “你真以为这个陶俑是祝祷生产平安的吗？”
 
    女人问。
 
    “只是想象而已，并非没有可能呀。”
 
    “那锥出来的许多小眼儿是什么？如果是祝祷顺产，为什么在怀着孩子的肚子上，用尖锐的东西锥出那么多的眼儿？”
 
    “……和顺产相反，原来是个咒人死产、流产的陶俑啊！”
 
    “我只能这么认为。”
 
    “这样说来，不成了做陶俑的人在诅咒他的比妻子爱得更深的女人了？”
 
    “不是这样的，诅咒的人是在陶俑肚子上锥眼儿的人。”
 
    “那么，做陶俑的和在陶俑肚子上锥眼儿的是两个人啊。”
 
    “我是这么想的。”
 
    “是谁呢，这伤害陶俑的人？”
 
    “是偷偷地做了祝祷顺产陶俑人的妻子。”女人说：“所以，你用不着为我做这样的陶俑，即使特地做了，也只是被你夫人锥成蜂窝吧。”
 
    “不会吧，我老婆不是那样的女人。”
 
    “是吗？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即使是你的夫人，一旦到了重要关头，无论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就是我，也会这样，因为我们同属女人。我能感受到这个陶俑的哀伤呢。”
 
    女人感到了寒意似的缩了缩肩，拉起男人的臂膀挽在自己的脖子上，再也不看那满布小眼儿的隆起的腹部，匆匆离开了孕妇陶俑。
   
 
    俩人离开展厅，来到正门前厅的时候，馆员正在办公室的窗下吃着他的便当。他赶紧快步走进展厅，确认了主打展品陶俑的安全之后，前厅已不见了二人的身影，听到门前的石阶上传来轻微的足音。
 
    馆员回到了办公桌旁，打开了刚才盖上的便当盒子。从透进了稀疏光线的窗户，能看见像刚才进馆时一样轻挽着的俩人的背影。怎么看，都是关系亲热的父女俩，还是单身的他，被淡淡的羡慕之情攫住了似的，举着筷子的手停在空中，目送着俩人的车开上了大道。
   
作者简介:
    三浦哲郎（1931—2010），出生于青森县，早稻田大学法文系毕业，日本艺术院会员。他从学生时代即开始发表作品，先后获得芥川奖、野间文艺奖、川端康成文学奖等奖项。有《三浦哲郎自选全集》十三卷，新潮社出版。
 
本稿源于《世界文学》
 
 

 
画 坂东贯山   题字 王一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