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  十  三  年 》
 [日] 山川方夫  作     吴鸿春  译

    下午，他在一家明亮的茶室等候朋友，朋友迟到了。

    几张空桌子相连，夏天的这个时间客人总是比较稀少，店堂因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意外地，他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于是，他把手慢慢地伸向凉下来的咖啡，同时向五六米外和他坐在同一侧窗户下的妇人扫了一眼。

    那个女人已经不算年轻，看上去快四十岁了，穿着一袭高雅的紫色真丝皱面和服；桌子旁还坐着一个穿露肩的粉红色衣服的女孩，该是她的女儿吧。女孩套着短袜的像两条白色木棒然而却并不那么纤细的小腿无聊地晃荡着。

    一定是在等着在附近某个公司上班的父亲——也就是女人的丈夫吧。

    他把视线收回到报纸上，然而他被和服女人既不惊慌也不退缩只是亲切地盯着他的眼神牵引住了；谁呢，这是……？难道是我认识的人吗？视线在报纸上扫了几个来回以后，一个名字像是要从喉咙里叫出声来似的涌上了他的心头——赖子！

    女人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从正面注视他的眼神里毫无芥蒂。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他努力地想回忆起女人姓什么，但是他只想起了那薄薄的胶合板上用黑漆写的“好文社”三个字，这是那家小小的租书铺的名字。

    那还是在战火痕迹遍地可见的年代，中学生的他看到“好文社”的招人广告，想又能打工又能看书倒是不错，就走进了那家铺子。书铺离学校不远，女主人赖子说，你就住在店里，从这里上学怎么样，顺便也是看店。从他“疏散”来这里的家到他学校，单程就要两个小时呢。

    有时候赖子也会招待他吃饭，赖子没有受到战火损伤的住宅就在书铺旁边。开始以为赖子是个寡妇，后来才知道她的丈夫在战争中只是左腿受了伤，平安地复员了，为了重振家业正在东京和大阪两头跑来跑去；还听说赖子原来是贵族人家的小姐。

    书铺是个简陋的建筑物，屋顶阁楼上一个两张草席大小的房间是给他住的。赖子意外地出现在那个房间，是在那年秋天一个停电的深夜。等他清醒地睁开眼睛，赖子已经离去了。不过，那第一次的经验是多么强烈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第二天一早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离开了书铺，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只是想着一定要逃得远远的。

    打那以后，他没见到过赖子。当他再次从书铺门前经过，已经是一年后的事了。铺子成了隔壁旧衣店的一部分，他为一种奇妙的感伤所诱引，竟走到了赖子家的门前，物是人非，门上的名牌已经换了，赖子不知去了何处。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往事如烟的遥远记忆，是已经被遗忘了的前尘旧梦的一个片段。平静地打个招呼，平静地道别，他相信自己是能够做到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想。

    赖子的视线不时越过女孩向他这边看来，向着他无言地微笑。女孩是赖子的女儿吧，肯定已经过了十岁，看上去应该有十二三岁了。

    突然，他的视线被女孩裸露的肩膀吸引，一阵澎湃的无形波浪包裹了他，使他木然地动也不能动了——“十二三岁”，他神情凝重，口中喃喃地说。从那天以来，十三年过去了。

    他从女孩的右肩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蝴蝶形的胎记，而在他开领短袖衬衫的下面，他的右肩上也有一个同样形状的胎记。他站了起来。

    他想看一眼女孩。

    步履似乎有些蹒跚，他向赖子的桌子走去。

    “很久没见了！”

    “您都好吧！”

    他一边和赖子打着招呼，一边把视线投向了女孩。女孩那有点像成人的眼神半是羞怯半是探询地在他和赖子的脸上扫视着，又忸怩着把椅子往赖子那儿挪动。从女孩的眉眼之间，他分明看到了自己。“是……您女儿？”他嘶哑的嗓音问。

    “是的，”

    赖子回答：“已经十岁了。”

    十岁？他口中的话没有问出来，再一次看了看女孩的肩膀。

    没有胎记。

    他有些茫然，注意到白色桌面上这儿那儿落下了一些小小的斑影。那么刚才的胎记，那小蝴蝶样儿的胎记就是透进来的光线的恶作剧？明亮的夏天的光线让茶室玻璃窗发出闪烁不定的辉光。他笑了出来，赖子也笑了。店里人声开始嘈杂起来。

    几分钟后，他和朋友一起走出了茶室，女人用沉静的微笑目送了他。“妈妈，”这时一直畏畏怯怯地沉默着的女儿很不服气地对女人说：

    “妈妈，真是的，我不是十二岁了吗？您怎么会说错了呢！”

    女人什么也没说，仍然保持着她那沉静的微笑，把视线投向了茶室的门。那时，镶着玻璃的茶室的门扇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抱着百货公司的纸袋进入了店里。

    “看，爸爸来了。”女人说。

    “爸爸！”女孩欢叫起来。

    抱着装满东西的纸袋，男人笑逐颜开地朝着桌子走来，他拖着步子，看上去左腿多少有些不利索。


作者简介
    山川方夫（1930—1965），出生于东京，原名山川嘉巳，从庆应大学法国文学系毕业后，即入该校研究生院，翌年退学。在学期间积极参与同人杂志《三田文学》的活动，退学后任主编两年，在发掘年轻作家、评论家方面颇有功绩。作品曾四度提名芥川龙之介奖，惜终未入选。一九六五年不幸遭遇车祸去世。有《山川方夫全集》七卷，筑摩书房出版。

本稿源于《外国文艺》



画作者   吕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