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
         《  不  期  而  遇 》
        （日）胜目梓  作　吴鸿春  译                

“啊，真是意外!”

“嗳，可不是好几年没见了！”

在人行天桥上，俩人相遇了，这是分手八年之后的邂逅。石崎在天桥中段停住脚，迎着从前面走近的纪子打了招呼。石崎的脸颊自然地松弛着，而纪子的表情多少有些僵硬。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儿碰上，我还以为看错人了呢。”

“你看上去很健康嘛！”

“你也一点没变，还那么年轻。”

“老多了，我已经三十六了。再说，听到离了婚的老公说的恭维话也高兴不起来吧……”

“好像是这样，不过这倒不是什么恭维话，是我的真实感觉。”

“谢谢啦——你是不是比以前胖了？”

“我倒更愿意听到你说‘中年发福’之类的话呢！”

“啊，是啊，对不起，我还是像以前那样说话不注意。”

石崎笑了笑，纪子也苦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一对看上去像是买了东西回家的老年夫妇，俩人都用一只手提着鼓鼓的纸袋经过他们的身旁。石崎和纪子往边上靠了靠，给老人让了路。大概是由于人们体重的缘故吧，天桥不停地有些轻微的颤动。

“要是有时间，我们去附近的茶馆喝杯茶好吗？难得碰到一次……”

“真对不起，我三点以前一定要赶回公司呢。”

纪子瞧了一下手腕上的表，不禁一脸的歉意。

“是吗，那就没法子了。”

“我抽空跑出来看了一个附近的摄影展，是一位工作上对我有照顾的人的个展。——你呢，怎么会到赤坂来了？”

“我也是抽空跑出来的，探望我们的部门经理，可以说一半是工作吧。我们部门经理在这附近的一家医院动了痔疮手术，正在住院呢。”

“还是在做以前的工作吗？”

“好歹没被裁掉，正小心着呢。你也还是以前那家公司？”

“没人想挖我，还是在搞设计，都是些没啥意思的工作。”

“想起来我们俩的公司都在市中心，像今天这样的相遇也没什么奇怪的，反而是到今天为止一次也没碰上，倒有点不可思议呢。”

“是啊，真不知道是哪一方不可思议呢。”

纪子说的话，在石崎听来像是缺乏内容的随声附和，他似乎感到了话语的空洞，于是把视线投向了远处。隔着高速公路可以看到清水谷公园树丛的新绿在浏亮的春阳下熠熠生辉。在他心不在焉地眺望远处的当儿，那些他犹豫着说还是不说的话竟一下子舌头上蹦了出来。

“问一个或许不该问的问题，你现在依然一个人？应该不会吧？”

“实在有些遗憾，我至今仍然是每天一个人吃早饭。你的新夫人呢？”

“我也是一个人吃早饭呵，不过我总是在车站前面一家快餐店吃荞麦面条。”

“啊！怎么会呢，你母亲不是很健康吗？”

“我妈死了，到今年九月就是周年了。”

“……妈妈去世了？”

“一个女人竟然因为喝酒伤了肝，肝硬化死的。虽说喝伤了，可是在她还能喝的时候从来没停过酒，你是知道我妈的。”

石崎笑着说道。纪子紧攒着眉头，用手遮着嘴，眼里闪着泪花。她又转过身子面对着天桥的栏杆，用手指擦去眼泪。

“我妈的事也许应该通知你，可是离婚已经好几年了，想想也就没跟你联系。”

石崎变成了辩解的口气，纪子俯首轻轻地摇了摇头。

石崎继续说着：“而且呢，我妈还间接地关系到咱们的分手，我担心通知你也只是引起你不愉快的回忆……”

“是我不好，是我不够坦率。妈妈太寂寞了！你爸死得早，妈妈没有再婚，一边在媒体第一线和男人同样地打拼，一边还要抚养孩子，而且这个唯一的儿子还和她合不来，所以她才不得不那么喝酒啊！”

“一个女人边工作边抚养孩子，确实有些艰难。可是说到寂寞，倒也未必吧；尽管没有再婚，可正像你知道的，我妈并不缺男朋友啊，光我知道的就有三个，可能从来就没断过。对我妈这一方面，我真的很讨厌，男女方面的事儿对自己的儿子一点也不加掩饰，实在让人受不了。”

“你妈其实很了不起！现在说也许已经没什么意思了，而且说不定你会觉得意外，其实我是很喜欢妈妈的。”

“这倒确实让我很意外，你说的是真的吗？要在婆婆面前扮演一个好媳妇，你在很多地方不得不克制自己了吧？”

“我是真的喜欢你妈妈，或者应该说是衷心钦佩你妈妈。她是那么美丽，作为新闻记者又是那么优秀，而且对于美的事物有着超群的感受力，思考独特，注重外表，受人爱戴，这样了不起的女人是少有的！”

“在我看来只是个像男人般酗酒而且为多情所苦的老娘罢了。”

石崎的笑脸朝天空望去，纪子也止住了泪。

“我并没有在妈妈面前扮演什么好媳妇，也没有为此克制什么、忍耐什么，我只是仰慕妈妈，为了成为她那样的女人，我做了许多的努力。妈妈也非常疼爱我，一心让我这个儿媳妇成为一个出色的女人，对我各方面都有所教诲。”

“那正是叫我心烦的地方啊，我的老婆，我喜欢的就是那样的老婆，用不着谁来管吧。虽说是好意，可好意有时候也会变成多管闲事的。”

“我倒没有觉得是多管闲事。我把妈妈看成我的榜样，在每件事上都认真地考虑妈妈会怎么做。当我每画一张设计图的时候，每挑一件衣服的时候，每考虑一件事情的时候，我都意识到了妈妈，可是不管我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妈妈那样。于是，我觉得自己很可悲，愈发羡慕妈妈，也愈发消沉了。结果让你也很腻烦，开始讨厌我了。那时候我无法率直地接受本来的自己，被自卑感击溃了。”

“你也老是碰到些不顺心的事，让你烦得够戗！”

“都怪我那时太一厢情愿了，再怎么想成为妈妈那样的女人，那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啊。”

纪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凄凉的笑容，轻轻刮来的风吹拂起她那垂到脖子的直烫的秀发。

“想起来，我那时也有些不可理喻，也许我吃我妈的醋了。”

“吃醋？怎么会呢？”

“怎么说呢，是不是因为你心里只有我妈，让我觉得好像你被我妈夺走了，结果我俩的关系也变得怪怪的。——这样说话的口气，听上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儿似的。”

“要是那样的话，真是一种奇怪的三角关系呢，在我们三人之间……”

“我没有再婚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想由于我妈的存在让你的故事重演。不管怎么说吧，结果使我们都很受伤，那醉熏熏的老太婆……”

“老太婆？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你妈在那个世界听到了要生气的。”

“我妈才不是那种神经纤细的人呢，她只会咧着嘴笑着说，你瞧我儿子那傻样儿！”

“今年是妈的第一个盂兰盆会吧，我想去给妈扫墓，到时候你叫上我好吗？”

“那，我妈一定会高兴的，一起去吧！……我们竟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了，你不要紧吗？”

“是该走了，那么盂兰盆会的时候……”

一左一右地俩人分开了。

在下人行天桥的楼梯口，石崎转脸朝身后看了看，正好纪子也在另一边的楼梯口朝石崎这边看来。石崎向纪子扬了扬手，纪子则举手至肩，把手轻轻地摆了摆。

从天桥下来以后，石崎再一次向相反方向望去，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正在地铁赤坂见附车站的人群中逐渐消失的纪子的背影。

    作者简介：胜目梓（1932——2020），出生于东京，曾从事煤矿工人等多种职业，是同人杂志《文艺首都》成员。1974年以《床即方舟》获“小说现代新人奖”,此后主要创作以性爱与暴力为题材的作品。

原载上海译文出版社《外国文艺》2011年第四期



书法 白龙山人 王震  
（渋谷永亮コレクションよ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