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雨 (日)金子光晴  作    吴鸿春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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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鸿春
2022-07-01
散文翻译
《 梅    雨 》
(日)金子光晴  作    吴鸿春   译
 
    季节中最具日本特色的,要算梅雨期了。即使不在梅雨期,日本的风景也像隔着水汽,增大了视觉和物象之间的距离;而到了梅雨期,世间万象简直如同沉浸在水蒸汽的箱子里。
 
    人们只把这一季节当作苦难的磨练,然而若是从生物学观点来看,或者是借助诗的想象进行发生学的考察,就会发现没有比梅雨期更富有幻想性魅惑的季节了。
 
    实物和阴影,色相和虚无,现实和幻觉,谬误和真理,诸如此类都朦胧地难以把握地合而为一了。
 
    所有的细胞都在吮吸着梅雨。
 
    土壤里霉菌充斥,房间里长满青苔。荷花塘的周围,芦竹的阴影里,生命的循环好似透明般地清晰可见。
 
    还有什么能使处于火一般循环中充满活力的人们更感受到本能的残忍的大自然的压迫呢?
 
    这是几乎能使男人怀孕的季节。
 
    空无一物的晾衣服的白色阳台,像遭难的破船一样歪斜着弃置在阴郁的天空中。雨滴轮番敲打绘有彩色图案的西洋瓷盘和埋了尚未出芽球根的黑色土钵。
 
    我站起来,打开了另一面的窗。
 
    窗户面对着旁边开阔高地的围墙,围墙上细细的杂草感受着雨水,朝着阴沉的天空寂然不动地偃伏着。
 
    此时,草丛上方天空正中的位置上,突然出现了一只蟾蜍。
 
    这是个大家伙,我从来不曾这么近地清清楚楚地仰视过蟾蜍。盯着它看了一会,它一点儿都没动。
 
    那黑色的身姿,如同佛像一样,微微融入了金色的轮廓。
 
    通过这古怪的象征,我似乎感到,我的灵魂里、我的为困穷和倦怠所苦的身体里涌起了一种宗教的情操。对象融进我们的灵魂,更融入到我们肉体的神秘,物体被放大了观察,就是在这梅雨期。
 
    我的房间在一片大沼泽中。
 
    虽是白昼,我开了电灯,红色灯绳在玻璃门扇中摇曳。
 
    *             *           *           *
    梅雨期是黑暗的,透不过气来的黑暗。
 
    在梅雨期,即使是白昼,后面也潜伏着黑夜,黑夜后面则有燐火游荡。生物的生存,既没有生之快乐,也没有性之交欢。有的只是占有他物以自肥的野心与欲望。
 
    这是爬山虎的季节,鱼腥草的季节,刺蓟、大戟、窃衣草等植物的季节。
 
    然而,不能皱眉,也不能遮起脸来。
 
    梅雨期有着重大的宗教意义。
 
    梅雨期具有希罗尼穆斯·波希①的诱惑精神。
 
    树汁,发出水晶般的声响,在无数的树干和树枝里喧嚷。毛毛虫们用坚硬的颚咬破所有的叶子前行。
 
    草丛的床,如同女人的胯下一般热。
 
    ——淫荡、诈骗、贪食、恶德,对如此这般的生之所为——属于生之特权的恶行,对如此灿烂的行为之诗,对由呜咽般的使人心醉神迷的雨声伴奏的生之乐曲,是否甚至叫人心生赞叹呢?
 
    拒绝恶,即拒绝上帝……
 
    我在临近的夜色里倾听,那越来越近的“生”之无以排遣的深深叹息的如泣如诉的似怨似悔的至高无上的恋爱之涅槃。我的房间,我的书桌,简直搬到了沼泽上。
 
    *             *           *           *
    所谓东洋,常具有欢乐与寂灭这两种正相反的境界;虽然自古缺乏与基督教相似的情感,却有着更彻底的豪奢和静默。
 
    日本人的传统和性格都表现出了这两种倾向。
 
    这种表现是纤细的感性的稍稍带有神经质的;同属豪奢,日本人的行为是平安时代的优雅,或是元禄年间的浮华,并非如同魔宫般的波斯宫殿,也不是穷奢极欲而导致国破城圮的索多玛②或中国王朝。
 
    纵然寂灭遁世,纵然断绝俗缘,日本的避世之人也决不会抛弃人情与义理的感伤。
 
    即便是享乐,即便是寂灭,无不与人情藕断丝连。
 
    时而悲天悯人,时而唏嘘呜咽,时而矫情夸饰,或者一逞刚强之后迅即折翼偃伏,他们是这样的种群。
 
    作为东洋特质的欢乐与虚无共存的相反两面,是如何来到日本而成为这样感伤的人情的性格特征呢,这一点值得探究。


画作者  宣芳
 
    人们往往认为,表现在日本人身上的两面性,是中国文化与佛教一起传来以后的现象,即《古事记》、《万叶集》时代的日本人,不如说是放纵的阳光的快乐的,与希腊民族相似。他们原本是快活的积极的,因佛教思想的传来而使他们性格退婴,变成了悲观的。对这一看法,我并无异见,然而我认为有一点需要指出:他们快乐的乐天的性格由于和这一地域的风土长期接触(他们由南方迁徙而来,驱走了土著蛮族,在这片土地上奠定了生存基础),即使没有佛教思想的传来,也一定会起某种变化吧。
 
    这片土地的风景是歇斯底里性的,多雨,因而容易诱出泪水。
 
    这片土地的风物,难以单纯地从全体上把握,却适合用纤细的线条表现。
 
    我在欧洲期间,经常见到与罗伊斯达尔③、米勒④、多比尼⑤等人作品中所描绘的相一致的风景,而我回国后,看日本画家所画的油画,却怎么也不能觉出画的是日本风景。
 
    回国后得一月之暇游览了京都,也曾乘舟溯水而游岚山。如要画西洋画,那里风景实在没有多大意思,根本不足成为绘画素材。然而,其地山水之秀洁清新,却是最好的荡涤日本人心灵之物。
 
    俳句与和歌,墨绘与淡彩,河水与香鱼,桥桩与木筏,一叶之微颤,数瓣之落英,毫无疑问,这是我们所住国家的产物。
 
    和歌里潜藏着往昔风土的咏叹。俳句中舶来的虚无思想则通过闲寂、清幽等形式转而用以表现日本人细腻的感情。土佐和住吉⑥表现了风土的典雅,四条和圆山⑦表现了景物的柔和。
 
    我认为,不能简单地剥离出日本人本来的特质而谓之与希腊人相同,并加以咏叹。虽说有战乱与长期延续的压迫、佛教思想的深刻影响,但仅仅这些还不足以使日本人这样一流民族本来的气质发生根本转变。
 
    至少在他们的呼吸里存在着风土的因素。风土的纤丽、奢华,人情味的深厚,怎么会不成为构成他们性情的要素呢?事实上,他们的艺术已经作出了证明,可以说这一点无庸置疑。看他们留下的建筑,看他们留下的绘画、文章,哪怕是看上去显得粗笨,显得随意,但他们的灵魂是有洁癖而正直的,许多细枝末节可以看出他们用心良苦。
 
    和歌、俳句、水墨画——除此以外,现在我们被周围种种舶来的表现形式所强迫。我们决不能仅仅固执于过去的东西,但同时也必须从我们呼吸于斯的风土出发,创造我们的未来。
 
    对风土的见解当然不断会有新的变化,然而脱离了风土肯定行不通。像今天这样,画着西洋景色似的西洋画,吟唱着西洋人生活环境似的诗歌——我们必须尽快超越这样的阶段。换言之,我们未来的艺术,不能不是我们过去传统艺术的发扬与光大。
 
    *             *           *           *
    要说季节中最具日本特色的,就是梅雨期了。天空红得像鸡冠花一般烂漫。我看着天空中成群的船形屋顶,寂寞的如同佛龛灯火的店铺灯光照亮了电线杆和路上的泥泞。
 
    雨衣和伞,我的高齿木屐,像船底那样发出沉重的回音,敲击着长长的板桥和枕木。黑暗中排列着的仓库旁,舢板、压仓货物排成一长溜,有些地方燃着火堆。
 
    没有人的气息,好似走访神秘的国度。微尘似的纷纷细雨笼罩着桥头警察岗亭的红灯和神经质的柳树。
 
    梅雨中的风景确实改变了面貌,幻化成非常态的景物与我相接。
 
    异常地膨胀了的幻觉般的自然,为通往盛夏的灿烂阳光所必经的黑暗隧道般的梅雨期自然——隧道内鬼怪成群,为何成了最有日本特色的季节,恐非言语所能说明。
 
    不过,其原因或许竟能作这样的解释:我在布鲁塞尔、伦敦等处的寓所——大概其他季节,春、秋或冬季,与彼地的季节有很大的相似性,唯有梅雨是个特异的季节——因无以排遣的乡愁远眺日本之际,总是那阴湿的芦苇丛中灯火映照下的梅雨期的日本浮上心头;然后,又联想起竹笛的音色、女人们头发上插着的梳子、灯笼、浅筐、泥金画、螺钿等等,形成了日本这一客观的概念。
 
    此外,诸如金丝梅、芙蓉、李花、小米樱等楚楚可怜的与日本十分相配的花朵,为梅雨期的雨水湿润着而开放,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吧。
 
译者注
①希罗尼穆斯·波希1450-1516,荷兰画家。他的画作多描绘罪恶与人类道德的沉沦。
②据《旧约圣经》记载,索多玛是一个耽溺男色而淫乱的城市,后为耶和华所毁。
③雅各布·凡·罗伊斯达尔1628-1682,十七世纪荷兰风景画家。
④让·弗朗索瓦·米勒1814-1875年,法国画家。
⑤夏尔·弗朗索瓦·多比尼1817-1878,法国风景画家。
⑥指始于十世纪“大和绘”的土佐画派和住吉画派。
⑦四条指四条画派,创始人为吴春(1752-1811)。圆山指圆山画派,创始人为圆山应举(1733-1795)。
 
金子光晴(1895-1975),出生于爱知县;诗人,有《金子光晴全集》十五卷,中央公论社刊行。本文以《梅雨》为题,文中不乏对初夏梅雨时节自然现象的描写,但目的是指出梅雨对日本文化及日本人性格的影响。从文中可以领略到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充满诗情的表现力。金子光晴素以对日本体制的批判闻名,他在二战期间持反战态度,并设法使他儿子气管炎再发以逃避征兵。——译者
 
原载《世界文学》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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