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 声
日本 永井荷风 吴鸿春 译
出生在东京城里,又在这里度过了几十年的漫长岁月……
在至今为止的日常生活里,那些从未觉得有何稀罕、有何怀念的物之音与物之色,随着岁月的流逝,不觉之间就一件一件消失了,而总有一天你会清楚地意识到,再也见不到它,再也听不到它,那时,你心里就会涌起绵长不尽的情思——就像分手之后回想起当初的爱恋一般。
夜色渐深的夏夜踏在板桥上的木屐声,阵雨从门檐上轻轻地滴在油纸伞上的雨声,黄昏月色中一掠而过的大雁鸣声,不意在夜梦中听到的杜鹃啼声,下着雨的傍晚渡口呼叫渡船的人声,夜里撒下鱼网的水声,货物船欸乃的橹声……这些声音,以及伴随着这些声音的情景从我们的记忆里一点痕迹不留地消失之后,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的岁月。
随着季节的变换,就有卖当季物品的小商贩来,他们那带有东京这一都市特有生活情趣的叫卖声,如今也只存在于已经衰老了的人们的谈资里。
时代改了、思想变了、风俗不同了的今天,那些生于斯、老于斯的人们啊,从此以后直至老死,如果寻求能够满足往昔情趣的事物,究竟还能觅得什么呢?
即使在郊外树木较多的院子里,黄鹂的鸣叫也难得一听,不是连麻雀在屋檐下叽喳喧噪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吗?我为何要写这样的事,因为我忽然想起已经有两三年没有听到寺庙的钟声,我也一年比一年更心焦地等待着院子里蝉和蟋蟀的吟唱——为什么会等得心焦呢,我想在这里说一说其原因。一算昭和的年份,很快,现在竟已是十八年了,在东京要听令人怀想的往昔的声音,能传到我们耳朵里来的恐怕只有“知了、知了”的蝉鸣和蟋蟀的叫声,甚至连蝉和蟋蟀也将与雁和杜鹃一样,不久将成为离我们并不远的上一时代的遗物也未可知。
有一年,在浅草公园的某个剧场排练到凌晨,回家的路上,我走过仍像夜里一般沉睡着的仲店街。周围蟋蟀的鸣叫几乎淹没了踏在铺路石上的足音,我听了不由得大喜,如同捡到遗落在路上的宝石。算了一下,那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每年秋天降临东京总在八月七八号前后,不知今年的秋天是否也即将到来,照例我从今天或明天开始,每天夜里都会等待蟋蟀最初的鸣叫。然而积我多年之经验,蟋蟀的叫声入于人耳,是在初次听到夕阳梢头的蝉鸣之后,晚的年份蝉鸣后还要等上十天半个月。
最初的蝉鸣并不那么胆怯,但也不会急促地叫个不停。那边的树梢上有了一声短鸣,停顿了一会,这边树梢上的蝉儿也会半试探半问候地缓缓而鸣。
时令虽说已到秋天,但是夕阳的炽热仍然如同刚逝去的夏季,也并没有感到白昼的减短。凌宵花的红色越来越烂漫,夹竹桃的蓓蕾不断开放又不断凋谢,而百日红依然盛开如故。晚风突然停歇的夜晚,甚至比盛暑更为炙热,举头仰望夜深的天空,虽已见银河之影稍显清晰,却被闷热所苦每每难以成眠。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阵雨并没有收晴,入夜以后仍在下着。到那天为止健壮地站立着的向日葵下面的叶子开始显出了枯黄,沉重的花盘低下了头,再也不想抬起来。
丝瓜、南瓜无拘无束舒展开的瓜蔓儿前端的花儿,一个比一个小,数量也明显减少了。与此同时,一场雨过后,放晴了的天空的蓝色也与前一天完全不同,显出一片更深更浓的湛蓝。有时能看见一大片几乎遮蔽了大半个天空的云团,即使没有风,也会重叠着移动。伴随着这些,可以见到玉米繁茂叶子的前端和包裹着成熟果实的胡须不停地晃动,一只硕大的蜻蜓像是要停在上面,却又不停,只是在那里飞来飞去。盛夏时节一时不见了踪影的蝴蝶又看见它们在振翅而飞了。螳螂有了拇指大小,听见人的脚步声,非但不逃,还会采取举起有刃螳臂的姿势,也是在这个时节。
夏天我有每晚出外散步乘凉的习惯,到了这个时节也仍然吃了晚饭就外出。或是到熟人家走访,或是会会许久未见的老友,意外地耽搁到深夜的日子也有,那就会有天在回家的路上,感到夜风已带有凉意,戴着帽子额上也没有汗,自然步履就轻松,知道今年的秋天已经渐行渐近,不由得想聆听那还没有吟唱的秋风之声了。
回到家里,点亮书桌上的灯火,就会觉得火影也与昨日不同,一下就清亮起来。惊讶于自己与夏日夜晚完全不同的感官的沉静,没来由地就会久久注视着火影和它周围的物影。我每年初次听到蟋蟀鸣叫的声音,大抵是在这样意外的瞬间。
不过,初次听到的蟋蟀叫声,也和蝉鸣同样,一叫之后便停顿下来,有时直到翌日晚上也听不到它的叫声,要在虫声的等待里度过空虚的三四天。黄昏变得令人惊异的短促,蝉的喧嚣日甚一日,直至周遭全部暗了下来,还在此起彼伏地鸣个不停。
月亮升起了,在西天夕阳馀辉尚未散尽的天空,早早地放出了不逊于深夜的皎洁光芒。从哪儿飘来木犀的香味,像柔软而凉爽的丝绸拂着人的肌肤。这种沉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灵与身体的感官,知道连那些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的东西,都已经带上了明显的秋色。何时初试歌喉而又沉默了的蟋蟀,总是在这样的夜晚再度开始吟唱,虽然不宣称自己的季节终于到来,但一夜更甚一夜地强其声高其调鸣唱不休。
台风季节到了,雨也多了。每下一场雨,虫声就更多,像瓦格纳的音乐交错繁复,唱个不歇。
不久,时节就到了秋分,有些年八月十五的满月正与秋分之日相同。昼夜平分之时,正是蟋蟀的合唱最为雄壮有力的巅峰期。
在地势较高的山手一带,人们频繁往来的大道两侧,无须等到夜色降临,而老街地带巷子里垃圾箱后面则从夜晚开始,播放起美妙的秋之乐曲。不只是大道旁和垃圾箱,不要多少日子,蟋蟀的叫声从院子里、洗澡间、厨房等各处都能听到。在早晨和夜晚的轻寒里,蟋蟀如同习惯了冶游的放荡儿,当身子感到了秋雨的寒凉就会恋起家里的温暖。
这是个无缘无故心底就会百感丛生的时节。与冬天不同的秋天特有的阴沉天空,既不下雨也不刮风,如同漫长无尽的黄昏一般沉寂的下午,没有比这样秋天的下午更适合于追忆和冥想的了。平日早已忘了的波德莱尔、魏尔伦等人的诗,此时像是刺痛般清晰地浮现出来。从渐渐枯萎的草丛里传来白昼的虫鸣,正可谓“秋天的魏尔伦的抽泣声”。
就枕以后仍然无法入睡的夜晚,更是感到对蟋蟀的叫声要像恋人的喃喃细语一般眷念和爱惜。向着未能安眠的人,无论怎样鸣叫,也不能消除它们太多的宿命的悲痛和哀愁。蟋蟀并不自觉地叹息着它们生来就是为了鸣叫的可悲命运,用它们无法为人所理解的语言,诉说着生命的苦恼和悲哀。
十三的月亮①渐渐残缺,连续着暗黑的夜。人们穿上了夹衣,雨夜已有人燃起火盆。冬天来了。
到那时还生存着的蟋蟀,终于唱起那一年最后的歌曲,西方刮来的风凋落了树叶,比菊花早一步,石蕗开了花,茶花放出了清香……
注:
①十三指的是农历九月十三,日本古来有九月十三赏月的风习。
永井荷风(1879-1959),出生于东京;小说家,有《新版荷风全集》三十卷,岩波书店刊行。一九五二年以其小说创作、江户时代文学研究、外国文学译介三方面贡献获文化勋章,翌年选为日本艺术院会员。本文以秋天蟋蟀的鸣叫声为象征物,表达了作者对许多事物随时代变迁而消逝所产生的无奈和感伤。文中对季节推移、物候变化细致入微的描写令人叹服。——译者
原载《世界文学》2013年第5期,后收入散文集《青年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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