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品读 | 水上勉【日本】：孤村的冬天

吴鸿春 | 译 

今天是一月十六日（昭和五十年），报载丹后若狭地区大雪，孤村也在风雪之中吧。我想起在白雪掩埋的与世隔绝般的村子里，沿着古老的石阶下来，今天也在去村民家诵经的老僧的背影，不禁眼眶一热。和尚，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健健康康的！——水上勉

孤村的冬天

这是个不足三十户人家的小渔村，海面上从早到晚波涛汹涌，外海刮来寒冷的风。村子虽说隐蔽在海湾里，不过由于半岛很小，寒风无情地掠过整个半岛，横扫家家户户。因此各家都用围墙屏蔽，屋顶上也安放了石块。现在，在日本海岸已经很难见到这样与世隔绝似的贫穷的村子了。
这里却有个和村里人口不成比例的大庙，叫海临寺。寺名虽然是面临大海的意思，不过村子沿着海岸呈半月形，寺庙在村子背后的山顶上，要爬好几十级长了青苔的石阶才能到达。爬完了石阶，高高的平地上有庙堂、厨房、山门，有着相当的格局，怎么看也不像是信徒只有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的穷庙。来此访问的人都不免吃惊，我打听了寺庙的来龙去脉，得知了以下的情况。


和尚今年六十五岁，到庙里做住持时才二十五岁，也就是说来这个村子已经四十年了。他在京都的禅堂修行，听说有个寺庙没有住持就来了。他本是独身，二十五岁还是个年轻僧侣，坐了两个小时的发出“嘭嘭”声响的柴油机船，绕着半岛兜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到了村子，一看是个破庙，不免心生后悔。一个贫穷的村子，连电灯也没有，渔船的船坞也很少。死气沉沉的村子背后，山顶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没有住持的小庙，瓦片掉落，屋顶残破。听说，上一任的住持就是因为日子实在太苦，弃庙而逃了。竟然到了这样难以想象的地方，他的后悔就是为此。

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什么都做得了，回京都也没有理由；既然来了，不如先在这破庙里住下来努力一番吧。第二天，他就把《故人名单》揣在怀里，下到村里为忌辰在那一天的亡灵念经祈福。所谓《故人名单》，就是这三十户村子的死亡者名册，自江户时代开始，一月一日到十二月三十一日，名册上有某人于某日亡故的记录。这是个有古老历史的村子，查起来三百六十五日都会有人成“佛”。所以，和尚一早起来，先从《故人名单》中查找那天的“佛”，造访有“佛”的人家。起初，村里人看到来了个年轻和尚，问了年龄才二十五岁，都很意外，能在这样的穷庙里忍耐下去吗？走着瞧吧。本来，因为没有住持，寺庙无法维持，村里派代表到京都本教派总庙去，请求派个住持，结果来的住持这么年轻，说实话，大家都很失望。
年轻的和尚怀揣《故人名单》，突然从廊檐下走入了人家供着佛龛的房间，村里人都吃了一惊。
“和尚，您干嘛来了？我家可没人成‘佛’啊！”
年轻的和尚说：
“宽永某年，府上的先人里有个老太去世了，今天就是她的忌辰。”

和尚说着毫不拘礼地走进去，开始在佛龛前诵经。这和尚真有意思，大家都这么说。从早到晚出海的人，晴天是不会在家的。只要不是暴风雨天气，家里就没有人，只有孩子和猫儿在家。每天从山上下来，到这样的村民家去，唤醒早已去世的亡灵，念经超度，年轻的和尚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五年里他每天早上都上门诵经。
最初，村里的一帮人都没把他当回事儿，但十年过去了，开始有人家为和尚端出了早饭，也有人让和尚带些米回去，有的人家有了这样那样的事要跟和尚商量。三十户人家与这个本来只在盂兰盆会一周左右的时间里有点来往的破庙，竟有了不可思议的连带感。



这个村的渔民下在海里的鱼网里，钻进了大群的鱼，几乎挤破了鱼网。一天之内，大把大把的现钞滚滚而来，那是昭和十五年的事。别的村子的鱼网里一条也没有，只有海临寺村的网里，鱼就像人们拥挤在银行窗口一样群集而来。特大丰收！有人连日狂饮，有人翻建旧屋，有人买了女人。
从天而降的钞票让这个村里贫穷渔民的眼睛都花了。
不过，这时有个渔民说：“为啥别的村子也下了鱼网，却只有咱村网到了鱼，这是咋回事儿？这是个谜！里面肯定有原因！”可是，谁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能说是撞上大运了。鱼的事不问鱼问谁？可谁能听懂鱼的话？这时又有个男人说：
“没准是那年轻和尚每天念经的结果呢！”
他这一说，大家都点头称是。和尚二十五岁来到这里，住进了破庙，到他三十岁，一天不缺，每天到村人家里为亡灵念经。以前的住持没这么做过，也没听说别的村子有过这样的事。莫非是因为对祖先有了敬虔之心，佛才给村子带来了幸运？从这个想法出发，大家说要凑份子把破庙修一修，至少先要把和尚住的屋子漏雨的问题解决了。
三十户的村子，有的人家有山林，就捐了木材；有田的人家捐了大米，没有山林没有田的人家，就出工干活儿。海临寺的复兴，可以说是和尚来后五年鱼大丰收的结果，但也由于一个人说的话，催发了村民的向佛之心。今天高台上矗立着与村子不相称的高大的厨房、庙堂、山门，缘由即在于此。


我到海临寺来访问过两次，十年前一次和这一次。这次来了一看，六十五岁的和尚已经显出了老态，而屋顶修葺一新，厨房的改建也完成了。
“变得更漂亮了……会不会是又打到了很多的鱼？”
“就是啊，水上先生，前几年又有了一回大丰收……托福，村里人把屋顶全换上了这么漂亮的新瓦。”
和尚如此说。这里已通了车，以前靠人背上来的建筑材料，这次是汽车拉上来的。弯弯曲曲的车道已修好，一辆“花冠”车正停在高台上。很久以前，二十五岁的和尚来到这里，从破庙里步履沉重地下到村里的石头台阶已经成为旧道，垂直地对着村子隐现在杉树林中。
“法师，您现在仍然拿着《故人名单》每天上门念经吗？”
“当然，不死不会停下来。和尚只要做好这一件事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做。我不守护好这些‘佛’，谁来守护？”
和尚这么说着，笑了起来。

我介绍一下这个村庄的名字。京都府舞鹤市位于半岛角落上的田井村。和尚每天——今天也在从石阶上下来，去各家转悠。家家都从和尚那里知道了亡故先人的忌辰。晴朗的日子，三十户人家的家里只有猫和小孩，不过哪家人都是不锁门外出的。
因为和尚会来。和尚来到家里没人的佛坛前，为很久以前亡故的“佛”或者是去年刚过世的“佛”诵经。佛坛在人家屋子的深处，老太太的私房钱，税金单子和重要单据、证书等都放在佛坛上。和尚斜着眼睛看一眼那家人宝贵的私房钱和重要的证书，诵着经文，然后再到下一家。有的日子，一天要跑十家人家，那是因为在中日战争中，村里有的年轻人在同一天战死了，那天就会相当地忙。哪家都是不锁门出外劳作。虽然不上锁，却从来没听说谁家进了贼。人们由和尚念的经文强烈地意识到了心与心的联系，怀里揣着第十年的渔业大丰收的梦想，驶船出海。

今天是一月十六日（昭和五十年），报载丹后若狭地区大雪，孤村也在风雪之中吧。我想起在白雪掩埋的与世隔绝般的村子里，沿着古老的石阶下来，今天也在去村民家诵经的老僧的背影，不禁眼眶一热。和尚，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健健康康的！

水上勉（1919—2004），出生于福井县。小说家，有《水上勉全集》二十六卷、《新编水上勉全集》十六卷，均为中央公论社刊行；曾获多种文学奖项，为日本艺术院会员。本文着力于以平淡笔调刻画一个有奇志异行的僧人，孤村和冬天是他的活动背景。命题别具一格，僧人形象尤为感人。

原载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