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凛日记"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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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祖蓓
2020-06-16
铃凛日记》之六
3月1日
    白天去电视台工作。路过车站前的药妆店,还没开门,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目数一下,也有上百号人吧,其中一位大叔手里已经提着一桶卫生纸。不过,排队的人大多数却是年轻人。
后来跟在奈良生活的女儿联系时,才知道她也已经快用完了,正着急呢。稀里糊涂的年轻人,等醒悟过来,卫生纸都被闲着的大叔大妈、大爷大奶奶们抢走了。大概抢卫生纸这种行为本身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为抗疫做什么吧。
    
    重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年》。发现以前好多没注意的细节,主人公开始偷偷写日记时的内心道白是:为什么写日记?是为了跟未来的自己交流吧。

3月2日
    今天下雨,又很冷。健身房那边来了通知,明天开始停业两个礼拜,最近,健身房内集体感染的话题比较引人注目。DP号上下船的一个老头,刚到家,就去了健身房,结果感染了几个人。据说,下船前,并未被查出是阳性。但是,不进行自我隔离,素质也太差了。

    安倍上周五宣布公立中小学停课,今天的国会讨论上,在野党就这个问题进行质疑,吵得不可开交。听听,觉得双方有道理。不管怎么样,有质疑,才会发现问题。

3月3日
    今天是日本的女孩节,想起恩人持永只仁先生(注:日中著名木偶电影导演,曾是中国第一部木偶电影《皇帝梦》的导演。由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的《持永只仁先生传记》是我翻译的。)他的生日是3月3日。

    在北京工作的M发来微信,下个月要回日本。

    《一九八四年》中的一个小插曲,39岁的主人公偶尔进的一家古董店,看到一张旧唱片,想起了儿时的一首歌曲,但他只会唱前半部分;跟他要好的女孩子,26岁,会哼这首歌的开头;而比主人公大10多岁的干部能唱完整首歌。 
    主人公跟比自己小13岁的姑娘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时,姑娘要么睡着了,要么就问,为什么你要说这些!?对自己没有经历过的年代、历史,不是每个人都会轻易接受的。记忆,有时不一定都被分享。

3月4日
    今天白天在电视台工作。因为工作的地方太拥挤,所以,即使带了便当,我也去食堂吃。但是,今天,对食堂的人之多,感到担心。白天,往往是一个节目组的人一起来吃饭。
    找个冷僻的地方,吃了便当就离开了。出了食堂,听见有人叫我,扭头一看,一个美女,戴着大口罩,以为是Y,就聊了起来,听着听着觉得不对,也不好意思问“你是谁“了,只好硬着头皮聊了下去。聊到最后,美女说,今天是代Y来工作的、、、
    


3月5日
    意大利、韩国,还有美国、日本,新冠感染人数都在增加,已经超过了9万。尽管这样,WHO还是说,没有流感的人数多。有可比性吗?

    S又发来诗人小引、方方日记、郭晶的封城日记等文章,觉得都很尖锐、现实。但是,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写关于武汉的评论或感觉,一个在外围又外围的人,没有切身的痛,没有这样的语境,只会陷于小资情绪。能做的只有去感受他们的痛。

    写《中国纪行》的稿子,选了《国风·无衣》。祖父对这首歌的评价甚高。可以写东西,可以读书,还有工作,不能抱怨什么。

    今天晚上和L一起工作,她也是上海人,很喜欢聊天。央视也好,上海东方卫视也好,都是武汉的话题。火神山、雷神山,我们就一个个地记住一个个新的名字、新的词汇。

  凌乱的工作台(笑)

3月6日
    今天去某大学参加一个学会,上周,陈力卫教授来信说,大家来做逆行者吧,还有“解毒药“(笑)。戴了大口罩进会议室,好在人不多,主持人打开门窗,这些都是日本政府要求的做法。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
    学会发表者讲的主题是五四,因为想了解祖父的事情,自然少不了要对那个时代有深入的了解。果然没有失望,觉得受益匪浅。
    会后,没去喝“解毒药“,还是觉得快点回家为妙。
    
    读陈力卫教授的《东往东来——近代中日之间的语词概念》,写得真棒,查得真细。方才知道,很多译词其实在几百年里,往返于中日之间,浮沉于两国的社会发展之中。这跟西学进入两国的过程也有关系。从词汇的来去中,也可以看到两国交流中部引人注目的部分,甚至被遗忘的部分,以至于很多词被看成是日本人翻译的。利玛窦时代,中国翻译了很多当时西方的书籍,如著名的《几何原本》(从表哥的书架上抢这本书,却还没看懂、、、),几何,这个词就是中国人创造的。就连“地球、地理、生物、直径、半径”等等,都是我们的祖先创造的。原来,自己一直以为这些都是外来词的词汇,早在18世纪就已经诞生在中国。
    我并不是“我们早就有了”的主义者,但是,集体忘却真相,也是错误的。力卫老师的这本大作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个道理。

    今天本来有英语课,马丁老师要求停课,所以这个月的课都没有了。

3月8日
    今天看了NHK拍的关于中国皇帝的第三集《雍正帝》,以前没看过关于雍正的电视剧,所以这次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对中国政治制度很有贡献的皇帝。他发明了奏折制度,在下级官员递上来的奏折上,竟然一一亲笔回复,而且有些回批还特逗。比如,有官员写“要粉身碎骨“工作,雍正的回批是”不止于此“。对”一腔心血至死以报“,回批是”何至于此“,并称此人是”愚之极“。不禁大笑,太痛快了!
    雍正才13年,又夹在康熙和乾隆之间,不太显眼,但却在短短的执政期间,为中国皇帝的独裁政治制度做了各种规范,军机也是由他命名的。据说,宫崎市定的《雍正传》对他有极为精彩的评价,要找来看看。

3月9日
    上周的学会上,Q教授送我一本他用中文写的著作,作为还礼,我把祖父诞辰120周年的今年套书寄给了他。Q教授对郑玄似乎独有钟情,而古典注疏方面跟祖父有重叠之处,所以我觉得他是个理想的读者。

    电视台那边来信,要我们每天测体温。赶紧找出好多年没用过的体温计,还好还好,36.6°C,正常范围。



3月10日
    今天继续整理跟祖父有关的文章,觉得那些写祖父文章的人都比我写得好,很沮丧。

    今天晚上工作。同事是上海人,跟我说:“有人说,现在好像中国更安全“。但是她没说自己的意见,所以我也不置可否。我觉得,自己没在国内呆过,没有可比性。

    回家路上,读到Q教授的来信,说是看了我祖父的书,觉得很过瘾,尤其是关于《孝经》的部分。我去年听他说过,接下来的研究对象是《孝经》,而祖父的《文存》中有很多关于《孝经》的研究,这其实也是我送书的目的。祖父在天之灵,能遇到一个知音,一定会感到很宽慰吧。
    深夜的出租车上,感到心中充满温暖和安慰。

3月11日
    又到了311,这个日子,让我刻骨铭心。
    在新冠疫情席卷全世界的今天,更让人觉得自然灾害的威力。不同的是,地震的破坏力是可见的,而病毒是看不见的。当我们今天说这个病毒怎么样怎么样,其实很大部分是想象,唯一可看见的是被传染到的人的症状,而不是病毒本身。这就是我们恐惧的原因吧。

    开始重读加缪的《鼠疫》(日文版),中文版两年前在上海买了后看了,只觉得可怕。但这一次不同,很有感受,觉得今天人们的行为以及想法、感情,都被加缪写到了,作为读者,我只是在追认他所描写的内容而已。加缪把“鼠疫”病毒称之为“抽象”的东西,就是因为我们无法看见它,但能谈论它,还要跟它作斗争之故吧。
    以前没特别注意的细节,主人公里厄作为医生,拼命抢救患者,但却并不相信宗教,他的好友问他,为什么这么忘我地工作,他回答:“因为道德。”好友问他怎么解释,里厄说:“道德就是理解对方”。理解=道德。真有恍然大悟之感。

    病毒,最终体现在各种case的数字里。抽象,由此变为具体。

3月12日
    白天去图书馆还书,才发现图书馆为防止疫情传染,将关闭到月底。好在还书没问题。

    山崎麻里,《罗马浴场》的作者,居住在意大利,上个月因工作回日本,结果因为意大利疫情大爆发,就回不去了。她的情况就好像《鼠疫》中的那个记者,突然被迫接受与家人分离,她在一个节目中谈到她跟在意大利的家属交流后,走在日本街上的恍惚感,跟我上个月的情景差不多。

    美国情况也有点不妙。晓燕的女儿在美国留学,她也只能关照女儿别出去,要戴口罩。
在广州照顾年老父母的表妹,原本三月要回北欧,她丈夫是芬兰人,现在瑞典工作,儿子又刚从复旦留学后回到芬兰,一家三口也各处异地。她给丈夫和儿子分寄了口罩,苦诉说:也不知那两个男人在北欧会不会用,只能聊以自慰。

    今天去电视台工作,见到了多年不见的N。N基本上只做早上的工作,而早上的节目,只有一个人,所以,只做早上节目的人,和其他人很难见得到一面。N还是手写,好厉害! 

3月15日
    Q教授来信,谈了对《陈子展文存》的感想和对我的鼓励。

    “包括陈先生在内,民国学者的学术,至少跟现在比,并没有专业化。因此生活与读书一致,学术与人格一致。换个角度说,他们的文章,按现在的标准似乎不够学术。
    这问题在现在的学术已经专业化、职业化、形式化,读书只是为谋生,学者并没有涵养。有利有弊,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时世必然,无所谓好不好。但隔九十年看当时的文章,确实能够感受到这样的剧变。
    专业学者离不开自己的学术标准,他们只会照着自己的学术标准评论老先生哪里厉害,哪里不足。您并不受这种限制,希望能以自由的立场做出更有宏观意义的评述。“
    
    Q教授是日本人,他的中文无懈可击,而且尖锐。生活与读书一致,学术与人格一致,这于我来说,是对祖父的最准确的评价!这大概也是他本人的理想吧。

    明天去京都·。看在日本全国感染病例到今天还只有780人的份上,加之报道说京都旅游景点游客很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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