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翻译    《别人的夏天》
 
[日]山川方夫  作    吴鸿春  译
 
 
    海边的这个小镇一到夏天就变成了外来人的地盘。这也许与它处在当天就能返回的距离范围内有关，从城市来的避暑客蜂拥而至。在整个夏季，镇上的人口差不多增加一倍，洗海水浴的游客完全地占领了这个镇子；不管白天黑夜，整个镇子喧嚣不堪。
 
    这一年的夏天也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城市游客像潮水一般涌来，与往年一样，俨然是小镇的主人似的昂首阔步。穿着后背大面积暴露的泳衣、拖着海绵拖鞋的女人，带着尤克里里琴的男人，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怀里抱着孩子的一家子，穿着鲜红的短裤露出大腿戴着麦秸帽的年轻女孩，在这样的人群的高声谈笑里，汽车喇叭像伴奏似的不断鸣响。
 
    确实，这里有“夏天”，有“避暑地”，有城里绝对体验不到的度假感；然而对于在这个镇子出生、在这个镇子长大的慎一来说，这些全都与他毫不相干；换句话说，这不过是别人的欢乐节日，而他既不能“度假”，也没有“避暑地”。
 
    他希望明年能上附近的一家技术学校读书，为了得到母亲的同意，他想自己先多少攒下一点钱来。这个夏天，一个同学经营加油站的哥哥雇了他。从城里来的人占领的不仅仅是镇子，当然还有海。海滩上盛开的色彩缤纷的太阳伞和帐篷，要到晚上九点以后才会收拾起来。那以后，海滩上还有跳舞啦、散步啦、唱歌啦等等活动，还要热闹上好一阵子。海边上人影消失，嘈杂归于寂静，是在这一切都结束以后到凌晨一段很短的时间。
 
    这是八月初酷热的一天，直到深夜仍然暑热炙人。因为天热，来到海边的人也就特别多，洗车的活儿一直干到夜里一点过后。慎一下海游泳就是在那天的深夜，他已经有一些日子没有下海了。
 
    自己家乡的海，从小就习惯了的海，却要避开人的眼目悄悄下水，就像偷偷地潜入别人家的院子似的。慎一忽然感到自己对“来客”们的过度客气有些可笑，不过他立刻就忘了这些想法，凉凉的海水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快意。
 
    啊，可亲的大海！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过头顶上却有若干的星星在闪耀，浮游在黑黑海面上的夜光虫不时发出淡绿色的光。
 
    他的身上和身旁聚集了无数夜光虫，从波峰跌入波谷的时候，夜光虫们一起努力地增强起它们的光亮，于是到处散乱着美丽的绿色幽光……慎一无意之间已经远离了海岸。
 
    忽然，他不由得把目光凝聚在前面不远的暗黑的海面上，还是靠着夜光虫闪烁的微光，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另一个人。
 
    “……是谁？”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叫了起来。绝不会错，有个单独的年轻女人也在这深夜的大海里。
 
    “呵，当然是我不认识的人了，肯定的……”
 
    女人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着。不过慎一听出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劳，她已经有些气喘了。
 
    “不要紧吗？”
 
    慎一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问道。
 
    “不用担心，别管我……”
 
    女人回答，然后笑了。可是，声音凄苦，笑声也很短促。慎一朝她的方向游去。
 
    “……危险呢，这儿的海，浪涛说变就变，快游到岸边去吧……”
 
    “您别管了！”
 
    离他两米远的海面上，一张女人的脸和波浪的褶皱一起在夜光虫的微光里浮现出来，女人的眼睛似乎愤怒地瞪着他。啊，慎一想起来了，他见过这个女人。
 
    今天有个女人一个人开着辆鲜红的跑车过来了，眼睛又大又美，是个漂亮得让人忘记呼吸的年轻女人。同学的哥哥说，她肯定就是那个有名的电影演员。
 
    “……您，是这个镇上的？”
 
    看不见女人的脸，他回答说：
 
    “是的，所以对这一带的海面很熟悉。”
 
    “打鱼的？”
 
    “……老爸是打鱼的。”他说：“老爸在海上一个人下拖地网，也用鱼叉叉鱼。有一次他用了三天时间打到了一条一百公斤重的旗鱼。”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起这些来。
 
    不过，可能是他知道他要守着这个女人。
 
    “那时候老爸也很危险了。看到老爸踉踉跄跄背着牛那么大的旗鱼，我感到老爸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和旗鱼搏斗到最后一刻了……那天夜里，老爸拍着旗鱼的脊背对我说：‘喂，小子，好好看着，我战胜了这个大家伙。人活着，要的就是这个劲头儿！’……那天晚上，老爸哭了。”
 
    “用鱼叉叉的？”
 
    “是的，是把很重的鱼叉。”
 
    “非常原始的方法，”女人声音有些痉挛似的笑着：“那您父亲现在呢？”
 
    “死了，去年。”
 
    女人沉默了。他慢慢地绕着女人游着，问道：
 
    “……您，难道是想自杀？”
 
    听得到她的喘息声，女人反击般地回答：
 
    “您别管，……跟您没有关系。”
 
    “其实，我并没有打算对您说‘别自杀’这样的话。”
 
    女人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嘲笑我吗？你的态度太轻蔑了，你个小毛孩儿！”
 
    慎一慌忙说：
 
    “不，是我爸这么对我说的。我爸说，对想死的人决不能蔑视。不管是谁，他有他的人生经历，有他的是非恩怨，有他认为值得活着的东西，这些对别人来说，是绝对无法理解的。”
 
    女人没有说话，远处传来波浪拍岸的声音。
 
    “人对别人的事情，特别是对生还是死这样重大的事情，决不会明白……所以，要是看到有人想死，不应该去阻挡他，让他用自己选择的方法去死，是更加仁慈的，本来这就是比活着更需要勇气的行为……我爸说。”
 
    女人的脸上映出夜光虫绿色的磷光，好像夜光虫在呼吸一样，磷光忽明忽暗。女人似乎有些发怒的眼睛，盯着黑色的海面。
 
    “我爸就是自杀的。他的背脊骨受了重伤，再也不能打鱼了，他把鱼叉绑在身上沉下了这一片的海底……所以我是不会阻拦您的。”
 
    他把脸转向岸边，就那么慢慢地游走了。只有夜光虫追随着他，在波峰浪谷之间散布着幽幽的磷光。
 
 
    一辆鲜红的跑车停在了慎一打工的加油站，是在那第二天的黄昏时分。看到走来加油的慎一的脸，女人取下了墨镜，眼睛也睁大了。
 
    “昨天夜里，”女人说，她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您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慎一回答。
 
    “是吗……谢谢，后来我游了一个小时，好不容易才游到了岸边。”
 
    女人握着慎一的手：
 
    “您给了我勇气，让我懂得了活着的意义！”
 
    慎一心不在焉地望着国道上渐渐远去的鲜红色的跑车，女人说的意思，他并不太理解。
 
    他只是在看着——今天也充溢在小镇上的无数城里人，他们都有着各自的夏天，而他们其中之一的一个女人的夏天，在他的视野里越来越远了。
 
 
作者简介
    山川方夫（1930—1965），出生于东京，原名山川嘉巳，从庆应大学法国文学系毕业后，即入该校研究生院，翌年退学。在学期间他积极参与同人杂志《三田文学》的活动，退学后任主编两年，在发掘年轻作家、评论家方面颇有功绩。作品曾四度提名为芥川奖候选之作，惜终未入选。一九六五年不幸遭遇车祸去世。有《山川方夫全集》七卷，筑摩书房出版。
 
本稿源于《外国文艺》



日本画   卢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