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时期中日诗人交往诗词唱和初探
——以森槐南与孙君异的诗词唱和为例 (下)
作者:程郁缀
词曰:
“坐忍楼中,读故人词,举浊酒杯。正鼍更欲断,鸡筹渐
逼;雁声才过,蛩语连催。滴滴乡心,星星旅恨,都被今
宵牵动来。归期误,算两边青眼,终夜长开。 扬眉何
处庭阶,笑白也空耽倚马才。信贫原非病,名原非福;能
为桃李,奚害舆台。当日王孙,也曾胯下,肯让淮阴千古
哉。多情甚,只西楼明月,依旧追陪。”读了以上诸阕,对森槐南将这二阕刊载于《新新文诗》第二十六集中,并在后一首末附有评语曰:“天外哀鸿,草际寒蛩。剪西风,泪雨梧桐。伤心人语,宁忍卒读。后幅极旷达,却极悲郁。蒋心余曰:‘使普天下不得意的人儿同洒泪。’余于此阕亦云。”
森槐南不甘示弱,得到孙君异所寄五叠韵之作后,也迅速地作了如下这首五叠韵词。《沁园春·读<历下志游>书后,五叠韵》词曰:
“苍莽中原,磊落此人,日三百杯。或赠黄金钏,酬青玉案;拍红牙板,唱绿腰催。掉舌坚城,拄颐修剑,便见山
东形胜来。前贤迹,问碧霞宫侧,白雪楼开。 迟回下上梯阶,合更慕愚山一代才。定浩歌沧海,气摇山岳;妙诗平地,神悟楼台。忽向扶桑,飘然而往,九点齐烟何小哉。麻姑笑,笑地行仙到,玉女领陪。”
因为孙君异在到日本刚刚三个多月后,诸事不顺,便匆匆决定归国。归国前夕,森槐南又作了六叠韵《沁园春·圣与归计已决,无物为赆,六叠前韵以志别》,以词代饯别。赆,就是赠给人的路费和礼物。词曰:
“我唱骊歌,君有刚肠,蓦地掷杯。果决然归矣,断鸿南下;黯然销者,残照西催。小住为佳,前言休戏,后约明年来不来。相思处,盼千秋一日,怀抱难开。 沉吟独立庭阶,奈自别江郎消尽才。任门前月堕,幽坊冷市;湖阴烟闭,舞榭歌台。契合三生,情深一往,世上那知其故哉。云天阔,又联诗换酒,魂梦遥陪。”
孙君异因踏上了归国之途,遂中断了唱和,两人的这一次连续的酬唱,也宣告终结。笔者之所以不厌其烦、不忌其长地将这十一首《沁园春》依次录出,意在向我国诗词界同仁展示130多年前中日词坛上的这一何等了不起的壮举和何等“大声镗鞳,小声铿鍧”的壮词。诚如神田喜一郎所评价的那样:“槐南六叠、孙君异五叠均是旗鼓相当、堂堂善战的产物。······因为这次对手是来自中国的文士,我想槐南更是倾出浑身之力;君异也是以槐南等初见异域之友,并均是能进行填词的唱者,大概也完全未曾料到,所以也感到很紧张,这是不会错的。这两个人所进行的填词叠韵酬唱之事,在我们日本填词史上,是值得特别一书的空前盛观。”
第二年,即明治二十一年(1888)一月,黎庶昌再度作为驻日公使来东京上任,所带领的随员中就有孙君异、黄吟梅等人。孙君异和森槐南再度重逢,喜出望外,双方相互再次唱和填词多首,共叙别情。跟上次一样,这次孙君异一到日本又赋了七律六首,可惜没有存留下来。但森槐南有次韵和作六首,题为《次孙君异重游日本诗韵却赠》,“却赠”,就是再赠。其一曰:“天鸡乍报到蓬莱,漏转霞高海色开。握手谁图今再见,题襟却忆昨曾陪。楼头孙楚无端别,花下刘郎有约来。自是仙山佳丽足,多情风引一帆回。”
这个时期森槐南另有填词一阕《贺新郎·简寄孙君异为谢久阔》。词曰:
“不见孙郎久,问催妆情人碧玉,妙歌成否?蓬岛春风饶艳福,好把浮名换后。拚醉昵银筝红袖,嗟我风尘欢聚少。
便妻梅也自伤消瘦,知苦是吏人妇。 不多香梦催残漏。
早天明霜靴橐橐,府中趋走。镇日几时能见面,赢得形孤
影负,羞对镜闲愁春昼。似此生涯无赖极,正夫君拥髻销
魂候。应一笑,敢深咎。”
同时作有七律二首,律诗的序曰:“四月一日,竹内氏中村楼书画会,邂逅孙君异及清国游历官傅懋元、顾少逸,余以事先去,闻席散后,古梅内翰拉三人赴湖心亭,极文酒征逐之盛。即用其唱和原韵,兼寄君异。”可见这个时期槐南同孙君异的亲密程度日益加深。
明治二十二年(1889)十月三日,这一天是旧历九月九日重阳节,清驻日公使黎庶昌在芝山红叶馆,举办了重阳雅集。森槐南先即兴填词一阕《笛家·己丑重阳黎公使宴集席上作》。词曰:
“秋水长天,碧云红树,望中风物。夕阳迤逦明如绘。万家烟霁,九日尊倾;珠帘画栋,冠裳高会。节使风流,坐宾潇
洒,翰墨因缘在。擘华笺,侧乌帽,翠袖笑嫣款待。 我辈,醉拚今日。销魂悦魄,钿笛银筝;肉跃神飞,酒池歌海。
狂笑持螃蟹。粗豪甚,又谁知,窃较十眉矫态。”
孙君异立即酬和了一首《笛家·秋波禅侣有重九词索和,用柳屯田韵》。词曰:
“流水光阴,嫩寒天气,蓬莱山上。碧空鸿雁初来后。信传桐叶,会设茱萸;楼台似画,冠裳如绣。老辈风流,后世云
起,乍见先携手。说东台,并官阁,往事尚堪忆旧。 坐久,凤城侵晚。双红烛进,丽者调筝;大白杯深,雪儿催酒。
莫更错道金樽檀板,认做路花墙柳。要和人生,合离无定,欢会诚非偶。回头望,见伊人,独自慢抬红袖。”
《笛家》即《笛家弄》;秋波禅侣,乃森槐南的别号,填词时常用此号。柳屯田就是柳永,填词中有《笛家弄》:“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晴轻暖清明后。······”
明治二十三年(1890)十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又是旧历的九九重阳节。黎庶昌公使依历年旧例,在芝山红叶馆举办登高雅集。森槐南和了公使所赋二首七律后,意犹未尽,归家后沉吟数时,完成了南北曲一套,这在日本诗词文坛上是绝无仅有的杰作。其序曰:“莼斋公使言旋在即,大来已赋七言律诗二章奉饯,爰推扩其意,更填南北曲一套。仆本不娴词令,直抒胸臆,所谓东洋问题者,触绪一发,语涉忌讳,知不免矣。顾以巴人之调写杞人之忧,各言其志,岂一端。公使洪量如海,请付之一笑。并赐顾误为幸。明治二十三年十二月,东京森大来并识。”
孙君异收到后,马上呈交黎公使,两人一同为之感叹。孙君异试作了次韵之作,其序曰:“遵义节使,述职还朝,东都士人,依依惜别。赠行之作,既已成编。森子槐南复谱南北曲一套,情文相生,河梁绝唱。点(即君异)以属吏感公恩知,亲炙三年,见闻允惬。谨撮述公出山以后事实,演而为曲,并次森子原韵。见猎心喜,不叶宫商,世有周郎,希为顾误。孙点并识。”南北曲唱和,这不但在两人唱和中是十分罕见的,而且在中日两国文人唱和、文化交流史上,也如凤毛麟角,十分珍贵。
以上所选择的两个人唱和之作,都十分精彩;既惺惺相惜,互有称赞,佩服对方;又逞才使气,龙争虎斗,各不相让。从1889年起,黎庶昌曾数次发起中日文人的大规模诗会,两人均参加了,并成为诗会的主角。孙君异还将诗会中的诗篇结集为《嘤鸣馆百叠集》,以记录明治年间中日两国文人交往、诗词酬唱的盛况。
明治二十四年(1891)1月,黎庶昌因任满离职回国,新公使李经方(李鸿章之子)自带随员到东京赴任。孙君异在滞留三四个月,看到留任无望,遂不得不回国,这对他打击很大。在此一年前左右,孙君异便出现了忧郁症的症状,黎公使离任时,心情不好,忧郁症便变得更加严重起来。5月13日,孙君异所乘船从横滨港出发,夜里,当船行进到远州滩时,他独自来到甲板上,一边眺望明月一边沉吟着什么,突然纵身跳入大海,自杀身亡,年仅37岁。千古文章未尽才,痛哉痛哉!
5月14日,东京的报纸报道了孙君异的死讯,日本诗友悲哀不已。5月30日,由日本文士发起、中日文人数十人聚集在红叶馆,举行孙君异追悼会。首先是诗人重野安绎走到灵位前,老眼盈泪地捧读祭文。其中有句曰:“我君异氏,才思俊逸,词笔清新,一斗百篇,超然不群。”“呜呼!使诗无敌之青莲,终为踏东海之鲁连。磊磊落落,君尝以自命;奇士畸人,世自有定论。情亲频梦,游子不复;虽蛟龙之或得,何珠玉之终没。千秋万岁之名,不易少陵之哭。”
其次是当时在东京的朝鲜公使李鹤圭到灵位前捧读祭文,其中有“君有高才,一斗百篇。意谓异日,鹏路翩翩。一度沧溟,遂作黄泉。缅怀往事,令我心酸。”其他日本诗人副岛苍海、长刚云海、三岛中洲、松本纪三、大久保湘南森川竹溪等,也纷纷填词做诗,祭奠这位英年早逝的中国诗人。森槐南因为前天日本突发朝野震撼的大津事件,遵命急速奔赴京都,无暇参加孙君异的追悼会,也未能作挽诗,颇为遗憾。诚如神田喜一郎先生所感叹的那样:“从当时的状况考虑,为孙君异召开了如此盛大的追悼会,令人感慨;从中可知,君异与我国国人之间的亲密关系。”
窥斑见豹,从明治时期森槐南和孙君异在短短的三四年时间里反复唱和、并创作出来的这几十首叠韵酬唱的诗词来看,我们至少可以总结出以下两点:
一、中日两国的汉文化在悠久的交流中,形成了十分丰厚的文化积淀和十分高雅的优良传统。
明治时期日本文坛汉文化的土壤,更是十分肥沃。仅仅从神田喜一郎先生的《日本填词史话》一书中所收集遴选的日本词人,就有几十位,选录的词作就有1140多首。在森槐南之前的,从嵯峨天皇开始,还有兼明亲王、五山时期的加藤明友、林罗山林家一门、心越禅师和水户光国、江户时期的衹园南海、中井竹山和细合半斋、村濑栲亭、菅茶山、中岛棕隐、田能村竹田、河野铁兜、日下部梦香、野村篁园、友野霞舟等。与森槐南前后的明治时期词人还有森春涛门下的诸多填词作家、北条鸥所、高野竹隐、森川竹溪、本田种竹和关泽霞庵、金井秋苹等。真可谓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其中,与中国词人唱和的,除了本文论及的森槐南和孙君异唱和外,还有森槐南与黄吟梅的唱和、金井秋苹与潘兰史的唱和。日本自己的词人之间也有唱和角逐。如森槐南与高野竹隐的唱和角逐、高野竹隐与森川竹溪两竹的唱和角逐等。放眼望去,明治时期的词坛,可谓是云蒸霞蔚,盛况空前。
二、日本学者汉学的学养深厚,赋诗填词,格律谨严,风格明婉,意境清远。而且能巧妙自如地化用中国古代典故,信手拈来,从容自如。
如森槐南和孙君异的第一首《沁园春》有句曰:“屈指人生,每听清歌,举几杯酒。”“休思月地云阶,肉食者何曾解爱才。料与其痛饮,混荆卿市;不如东蹈,登鲁连台。”用战国时卫人荆卿典;荆轲喜好读书击剑,为人慷慨侠义,曾混迹于市;后游历燕国,为燕国太子丹去刺杀秦王。另用战国时齐人鲁连又称鲁仲连典;鲁连曾以利害劝说赵魏两国,阻止秦昭王称帝,并表示如果秦昭王称帝,他就蹈海而死。秦军败退后,赵国的平原君拿出千金酬谢他,他拒不接受。后人为纪念鲁仲连而建七丈高台。用典十分娴熟,令人击节。
明治时期中日词人唱和交往的这一段佳话,将永远留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
(郑重说明:本文只是从本人翻译的日本“不世出”的学者神田喜一郎先生的《日本填词史话》中摘录整理编写而成的,不能算作论文。笔者意在为与会学者提供有关中日词坛交流唱和的一些史料、一段佳话,从中可以看到日本明治时代词坛巨擘的横溢之才华和雅量之襟怀,并表笔者。
画作 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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